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闽南海边的童年印记:根脉与传承的文化交响
发布时间: 2025-03-06 10:20

  我生于泉州的一处海滨渔村,这里曾是宋元时期中国的海上商贸枢纽。海风轻拂,我仿佛听见那海与土交织的低语,童年的时光在潮起潮落间悄然流转。

  祖父,我只见过他一面。那年他从台湾归来,已离乡四十载。我们同步走向海岸,寻觅他少时逐浪的江湾。祖父凝视着天水交界的远方,低语道:“曾有万千帆影,自此驶向世界的彼端,载去茶叶、瓷器与丝绸。”沉默片刻,他补充道:“人生路途,既已选定,便不能回头。”他的语气,如海浪层层拍击心岸。

  鸦片战争后,闽南航运衰微,乡人被迫漂泊南洋。祖父的长兄王万华,便随叔父远赴仰光,最终死于日军轰炸后的伊洛瓦底江。曾祖母刚毅而坚韧,中年丧夫,又痛失长子,仅靠仰光叔父寄来的侨批支撑家计。闽南村落,八山一水一分田,人口多土地少,壮年者往往不得不远行。“十船出,一船回”,活着的人远航谋生,撑起家业,奉祀祖灵,养育后代。这般生存智慧,世代相传,成为闽南人血脉里无形的纽带。

  祖父年少时好海边逐浪,常偷偷潜入海,每每被曾祖母用竹竿打得无处躲藏。漂泊台湾的岁月中,他才悟得,母亲的严厉背后,是深藏的怜惜。生逢乱世,活着已是奢望,何况遥望未来?

  曾祖母为祖父早早选定童养媳。1947年,她携祖母赴台完婚,翌年陪祖母回乡待产,却未曾料想,这一别竟是四十年。四十年后,祖父归来,祖母闻声,只淡淡道:“你父亲回来了。”祖父不解——海峡波涛汹涌,为何祖母能波澜不惊?她一生未曾怨怼,亦未叹命途多舛。或许,这份恬淡,正是闽南女性的智慧——身处变局,唯一能做的,便是忍耐与守候。中国文化里的“忍”与“守”,在她身上得到了最深刻的诠释。

  当我大学毕业,徘徊于人生歧路时,父亲告诫:“勿歧路亡羊。”祖母则言:“一支草,一点露。”“立志”与“吃苦”,是闽南海边人笃行的信念。从前辈身上,我们学会了面对风浪,坚韧不拔。

  如今,我常带海外华裔少年漫步泉州,在博物馆的廊柱间诉说闽南往事。每当驻足宋元海贸展厅,凝望那残存的福船木构与牵星过洋的针路簿,总会想起祖父与祖母的故事。祖母守着红砖厝的燕尾脊,四十载沧桑未曾冲淡信念,静待家族团圆。

  童年记忆里,曾祖母在米缸见底的清晨煨起地瓜粥,陶釜下的火苗映着她满是风霜的面容,恍若海风吹过红砖厝,远方的潮声低喃犹在耳畔。这片被咸涩的海雾浸润的土地,将“爱拼敢赢”刻入闽南人的骨血。当年祖辈登舟远渡,回首最后一眼,见的是故乡的姑嫂塔与燕尾脊。他们带着故乡的井心土,背井离乡,在异地生根。于侨居地建起宗祠,门楣上刻下风调雨顺、国泰民安的深切祈愿。

  而今,我们循着先辈的足迹归来,在梧林侨村那未竟的侨厝前,仰望那些曾为民族存亡倾尽家财的身影。当年轻人聚首五店市宗祠,传承的不仅是香火。这些漂泊归来的后生,正用TikTok记录安平桥的落日,在Instagram分享古早味美食的制作。祖辈以福船丈量的航路,如今化作华文电视台的数字航道。

  根脉,从非囿于一隅的羁绊,而是新枝向广阔天地蔓延的养分。泉州港的灯塔,既为归航者指引,也照亮远行者的航向。真正的文化传承,并非固守一隅,而是让精神的薪火在代际交替中薪薪不息。当番客楼中的华裔青年架起直播设备,当南洋娘惹将古早味融入闽南料理时,这场跨越时空的文化叙事,于薪火相传中焕发新生,发扬光大。(王强)